父亲不喝酒但爱喝茶。一天的日常，往往是从清晨的一杯茶开始的。

天蒙蒙亮，父亲就起床了。他摸进灶间划着火柴，灶膛里柴火伴着木香噼啪作响。刚刚苏醒的小院迎来了新的一天。

父亲烧好开水，从五斗柜里捧出一只镴瓶，探进一只手，抓出一撮茶叶，在手心里掂一掂，再把镴瓶重新盖实放好。父亲的茶都是黑黢黢皱巴巴，并没有什么好茶，有些是母亲从山上摘来的茶叶，自己炒了一炒，有些是从供销社里买来的散装茶。茶叶虽然粗劣，但父亲喝得有滋有味。父亲把茶杯端到鼻前，眼睛眯成一道缝，深深闻一闻茶的清香。过了许久，他才把嘴凑到杯沿上，轻轻地吹一口气，将茶沫吹到一边。慢慢悠悠地呡一口，认真地回味着。那种安然惬意的模样，让人觉得他仿佛饮下的不是茶水，而是琼浆玉液。喝完早茶，父亲顺手从门后拿起农具下地干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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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夏，烈日火辣辣地当头照着，能把人晒出油来。田头广播响起的时候，奶奶会将一些点心和一壶茶装在篮里，让我送到田头。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田埂，用毛巾擦一把汗，拿起茶壶，一仰脖子，对着壶嘴一通牛饮，嘴角边还溢出茶水。喝完后抹一抹嘴，舒一口气，那种酣畅淋漓的痛快，连田间慵懒的禾苗也像是来了精神，纷纷挺直了腰杆。

我们生产队有一项副业，为竹业社将竹编热水瓶壳拉到镇外十五公里的渡口。暑假的时候，我会帮父亲去推车。太阳一直在熊熊燃烧，天地间就像一个大火炉。回家的路上，我觉得嗓子干得直冒烟，似乎一张嘴就会从口中喷出火来。

我对父亲说：“爹，我口燥。”父亲说：“忍忍，马上就到家了。”

忍了好一会，渴得真是受不了。我远远地看见前面公路旁大树下有一个小摊在卖茶水。我嘟嚷着说：“爹，我渴死了！”父亲笑着看看我，就把车子停在了小摊前。

摊主说：“来两碗？”父亲说：“不，一碗，给孩子喝。”说罢丢给摊主两分钱。

摊主将茶水递给我，我仰头咕噜咕噜灌到了肚里，顿时感到浑身舒畅。我抬起头，看见父亲的嘴唇布满了翘起的皮。我跟父亲说：“爹，你也来一碗。”父亲摸摸我的头，说：“我不喝，忍一忍就到家了。”

那浓浓的茶香，成了我刻骨铭心的记忆，也让我一生难以释怀。父亲不善言语，但他对子女的爱，就像一杯大碗茶，清香而内敛，弥漫在我们成长过程中的每个空间。

资料图。CFP供图。

父亲始终期待着他的三个孩子念好书，有出息，无论多穷、多困难，也要供我们读书。夜晚，我读书的时候，他泡好两杯茶，一杯给我，一杯他自己喝。然后他找一张不知读了多少遍的旧报纸，借着昏暗的灯光，翻来覆去地看，就这样静静地陪伴着我。在我疲乏瞌睡的时候，我喝上一大口茶，顿时神清气爽，疲乏烟消云散。

淡淡茶香将我们苦难的日子变得温馨，父亲带着全家人挺过了最艰难的岁月。我们兄妹仨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，日子越来越舒坦。父亲依然习惯每天早起喝茶，但喝茶开始讲究起来。他特意买了一只紫砂杯，像宝贝似的捧回了家。每天一早，他不嫌麻烦到五里地外的山脚下打一桶泉水。他说，茶叶再好也离不开好水。没有好水泡茶，再好的茶叶也就给糟蹋了。

父亲对茶，有他自己的偏好。一年，父亲告诉我，他想去嵊县的一个小村，叫泉岗。生产队的时候，他去嵊县三界买牛，回来的时候，赶着牛翻山越岭。路过泉岗时，天下起了大雨。他在一个农户的屋檐下躲雨。那家主人朴实随和，见到我父亲就招呼进屋，随即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。那茶的清香一直萦绕在唇齿间。

我陪父亲来到覆卮山那边的泉岗。这里海拔五百多米，山峰连绵，层恋叠嶂。泉岗村依山而建，一幢幢老屋零落却极有韵味地镶嵌一片翠绿之中。这里家家户户都有茶园，若有若无的清风里弥漫着茶香。

费劲周折，我们还是没有找到父亲当年避雨的那户人家。

我们在村中随便走走。有一位老人，坐在门口，见到我们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坐坐，吃杯茶。

父亲接过老人泡出的茶，仔细端详，茶叶如兰花舒展在杯中，茶汤嫩绿嫩黄。父亲端起茶杯，轻轻呡一口，不禁喜上眉梢，额头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了，啧了几声之后，说这就是他以前喝过的味道，有一种独特的嫩香。以后的日子，泉岗辉白也就成了父亲的口粮茶。

闲暇的时候，我们一家人经常一起围坐喝茶。父亲煮好水，将茶叶放入紫砂杯，慢慢地倒入沸水，茶在滚烫的水里翻腾，打着旋儿翻滚起舞，一股香气随着水汽扑面溢出。满满的幸福感就会随着袅袅的茶香一起扩散开来，一缕一缕，馨香满屋。一家人边喝茶边聊天,谈天说地，尽享天伦之乐。

父亲说，做人啊，上半场喝酒，下半场喝茶。我听了颇为惊讶，试探着问父亲，怎么理解这句话？父亲放下茶杯说：“年轻的时候，有雄心，有野心，还有事业要拼搏，日子会过得像酒一样刺激；到了下半辈子，就应该看淡一些，看轻一些。世事可以像喝茶一样，只不过拿起放下。”

他告诉我，一忧一喜皆心火。思虑过重，心火上攻，容易心烦意乱，浮躁不安。只有喝喝茶，平复自己的心情，才能慢慢地厘清是是非非，才能心胸宽阔。父亲一生平凡，却妙语连珠。我恍然大悟，晚年的父亲喝茶，喝的是一种心境，是一种自在。他经历了年轻时生活的不易，到了晚年已经喜乐随缘，淡然从容。他希望我们兄妹仨人到中年，淡泊一些名利，拥有一颗平常心，在纷繁的世相中不迷失自我。

有好茶喝，可遇而不可求。有一个明事理的父亲，更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福气。父亲的茶香，让我在跌跌撞撞中变得浮躁的心慢慢沉静下来。父亲走了好多年了，脑子里时常会出现父亲喝茶的镜头。父爱的浓情，在岁月的酝酿中有增无减。

清明节，我在父亲的遗像前，供上一杯清茶，让我的思绪，随着茶香，飘向那遥远的天堂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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