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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西文明－第一講文明與文化

3.  文化觀取代文明觀造成標準喪失

前面我們說過，文化跟文明的差別其實是出於文化的立場，不是出於文明的要求。這個意思是說，因為文化是低層次的，而文明才是高層次的文化，所以你如果要求把文明跟文化隔開，那這一定是文化的立場，因為講文明就會包含文化，但是文化就是要排斥文明，文化的主張就是文化想要獨立。那文明是進化的文化，所以如果文化要獨立，它其實是要消滅文明這個概念，所以文化論者非常敵視文明的說法。

這種事情在最近幾十年，實在是惡化得太快了，所以這種對抗的情況，現在的學者一般都沒有感覺。大家要知道，在十九世紀後期，那些絕對的價值觀、宗教信仰、哲學、真理的探索，這些基本上都沒落了。可是有趣的事情是在於兩次大戰出現之後，冷戰局勢造成了一種假性的真理探索、跟所謂的傳道立場，那冷戰結束之後，那個不相信真理的狀況就一下子氾濫到全世界了。這是一般人沒有警覺到的問題，因為冷戰對一般人來說，只是一種政治的對立，就是因為政治對立才會出現口號嘛。你可以想想，那些口號、標語現在看起來好像很可笑，可是你們知道嗎？沒有那個東西，那我們現在看到這個社會在幹嘛？冷戰結束之後這些力量都不見了。你知道這對教育的傷害有多大？就是讀書變得沒有目標。你可以說之前的那種政治鬥爭所造成的目標是不當的，可是就像迷信的人跟無神論者，這兩種人相比之下，完全沒有信仰的人，他的人生必然是沉淪墮落的，迷信的人他是執著的，而他的執著，不會使得他變得太壞，因為他有所執著，一定要有一個能夠自我說服的道理在那裡，那個道理就會節制他，或者說那個道理一定會有某一種道德性，它不會全然皆錯。

冷戰一結束，從1980年代末期以來，全世界的歷史教育基本上都不再做價值批判，那種後現代的盛行可以說，誇張來講，真的是一夕之間的事。要知道，後現代主義也不是1980年代末期出現的，這種東西其實二次大戰以來就已經逐漸的流行了，就像之前的存在主義一樣。可是到了1980年代末期，因為冷戰局勢瓦解以後，所有價值體系的依據在教育體系裡面好像瓦解了，所以教育越來越開放、越來越自由、越來越多元，談的問題越來越是低層次的東西。這就造成現在的教育，當你再去講高層次道理的時候，人家都視為，輕一點就是說：「哦，那是一種不流行的、過去的觀點。」這是最輕最輕的說法。或者就說：「啊那是一種理論，那是一種框架。」比較惡毒的就是說：「那是一種暴力，那是一種侵害，那是一種催眠。」

所以，其實最近這一二十年，台灣的學校裡有很多老師提早退休，這有兩大因素，一個是這個時代的人不像上個時代，做到六十五歲還捨不得不做、繼續兼差，一輩子苦慣了，閒不下來，這個時代的人不會那樣。但是另外一個因素，就是這種科技化跟大眾化趨勢盛行的結果。好幾個三十年前就在大學教書的老師，後來提早離開學校，不一定是因為哪一件事，但是他們經常提到的狀況就是「學生不受教」。好比說，學生上課的時候睡覺、吃東西、聊天，然後老師責備了一下，學生的反應讓老師更加生氣，然後老師就覺得時不我予，既然現在教育是這樣，我也不必勉強別人。所以有很多老師受不了這種教育的局面，不幹了。而要知道，這樣想起來好像這些老師也有一些缺失，好比說老師不准學生上課吃東西，以前的老師這樣做，其實有些不近人情啦，人家可能是沒有時間吃嘛，那你體諒一下、他沒妨礙別人就好了。可是呢，反過來說，如果一個老師對這件事情完全不反對，那這個老師也一定很有問題，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想法，這樣也可以、那樣也可以，這是很糟糕的事。所以說，有所主張而偏差，跟完全沒有主張而開放，現在一般人喜歡的是後者，這是很不好的現象。這使得許多人在這種趨勢之下，反淘汰的自己去退出這樣一個學術環境、教育環境。就是說，過去的標準可能是錯的、可能不夠好，但是現在是沒有標準，你知道這個變化是非常糟糕的，因為現代人會說，「以前那是錯的啊，以前他們搞了多少那種浪費金錢、浪費生命的事、造成多少腐化。」現代人會舉這些證據跟你說，你看過去那個標準不好，可是他們不去思考，一個錯誤的思想，它當然有它的弊端，可是完全沒有思想所造成的多元現象，那根本就是叢林時代、就是鬥爭嘛，看誰的實力強，這是更糟的！

回到原來的問題，這是要說，錯誤的價值觀比完全沒有價值觀其實要更好一點。但是在歷史發展過程中，受那個錯誤價值觀傷害的人就會不斷引證，表示錯誤的價值觀應該推翻；結果現在沒有價值觀之下的亂象，人們卻不能夠用「比較」的方式而知道其實這是更糟糕的後果。也就是說，如果人活著是沒有目的的，那就會把重點放到活著是不是一種享受，如果活著也不是一種享受的時候，你就會開始聽到一些歪理，或者看到一些沉淪的事情了。所以呢，如果人活著有一個目標，那個目標儘管有一些卑微還是缺失，總比都沒有目標要好。可是現在大眾文化的這種價值觀之下，不會分別價值高低，於是就會說，如果能夠把菜做得多好吃、就能夠有多少影響力、把這說成是很了不起的成就；甚至打電動玩具，可以參加國際比賽、揚名立萬，這好像變成一個偉業一樣。這種歪論現在已經非常流行，這就是因為文化的觀念取代文明的觀念。那文明跟文化對立這種說法在可能一二十年前，還會引起一些興趣，那時候就是冷戰結束沒多久，所以還有舊的勢力跟新的觀念一直在對抗中，可是再經過這二十年，實在說現在的老師也都是這種價值觀之下成長的。

其實呢，我們應該要說，如果這樣的解釋你覺得合理，你也要注意到一件事，人不是受環境影響的。如果說現在學校的風氣是這樣，然後剛剛透過這二十年來的變化跟你解釋、你接受了，你就要知道，人未必是受環境影響的。所以，會變成這個樣子，你不如說那是人性的傾向，也就是說，人的良知天性如果沒有被特別的去刺激，或者透過求知去砥礪、去增進它，其實人變得腐化是非常自然的事情，人不想要高標準是非常自然的事情。所以，我們也不必去怪罪後現代的流行是提倡者如何如何有心機，其實那是人性傾向。所以，如果我們說民主有這些弊端，然後就說民主觀念是盧梭提倡的，他應該要負最高責任，這個說法是不當的，因為盧梭的心態跟一般人的心態沒有兩樣。

既然我們現在知道「價值」value跟「事實」fact的不同，那我們就應該知道把各種文化拿來比較是沒有意義的，因為文化既然不談價值高低，又要比較文化幹嘛？所以我們現在說文化交流，講交流就不講層次高低，所以我們以前會講漢化嘛、或者講西化，那現在比較喜歡講交流，交流是平等的地位，沒有高下。一定要講平等立場來讓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受到肯定，這不是知識、這也不是道德的觀念，所以我們可以說，漢化的觀念確實有一些錯誤，可是現在不談漢化之下，所有的文化都平等，到底這個世界都變成什麼？文化的差異這個說法實在是沒有意義的，因為價值不分高下的話，講差異幹嘛呢？那文明的比較可以展現人類歷史開化的歷程，因為不同的文明它發展的速度、它的極限不同，所以你比較全世界文明是很有意義的，但你比較全世界的文化，追根究柢，到最後每個人都想要維持自己的立場；那如果你去比較文明，你就要承認文明的高下，於是你就必須承認某一些文明比某一些文明更好。